有鸟居丹穴

百毒不侵,荤素不忌

原创耽美:桃花扇(下)

七.

 

凌钧再回雁城,已经是两年后。

 

雁城全面沦陷,已完全是日本人的天下,大汉奸曹如东看上了凌宅的风水,强占成了军部,匾额也改成了曹府。所幸秦淮还在谪仙台,凌钧这次回来有任务在身,带来的兵没驻城内,只让亲兵送了封信给秦淮,约在一处伪装成茶馆的据点见面。

 

秦淮起初不信是凌钧的消息,好在凌钧早有准备,信上抹了点东西,秦淮一看便面红耳赤——是床笫之欢后止痛的软膏,那颜色气味,化成灰秦淮都认得。秦淮一掀帘子看见凌钧脚就挪不动了,钉子似地杵在原地,还是凌钧站了起来,朝他张开双臂,笑道:“怎么着?不认识了?”

 

秦淮扑进他的怀抱里去,脸贴着他军装上粗糙的金线。是不敢认了,凌钧黑了也瘦了,脱了慵懒的长衫换上军装也更挺拔了,凌钧搂着他,只觉人又瘦得多了,不满道:“在我凌家养了这些年,你怎么不长肉。”

 

秦淮闷闷道:“四爷天天让我还债,我哪还有油水。”

 

“哟,记仇了。”凌钧扳起他的下颌来,“这小脸儿瘦的,气色倒还不错,擦了胭脂似的。秦老板生活挺滋润的?”

 

秦淮别过头去,躲过他不安分的手指,没好声气,“是啊,擦了胭脂,你别给我刮下来了。”

 

“你喝什么茶?”凌钧给自己点天明涌,抬头问秦淮。秦淮说:“我喝白水。”

 

“你喝什么白水?”凌钧诧异道,“不知道点什么就和我喝天明涌。”

 

“凌四爷这两年在外风花雪月,”秦淮说,“对茶还真专一。”

 

“德行。”凌钧笑起来眼角已经有了细小的皱纹,怼他,“秦老板家里醋缸子打翻了,还不回去看看?”

 

天明涌上来了,秦淮喝了一口就呛了,伏着桌边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凌钧踢开椅子过来给他拍背,“嗳,多大的人了,虽说见我,也不用激动成这样吧。”

 

“谁……咳……”秦淮咽下熟悉的血味,悄悄把帕子蜷在了手里,“我……我呛得……”

 

“行行行,你呛的。”凌钧纵容他那点小倔强,把人扶正在椅子上,“秦老板,还唱戏不唱?”

 

秦淮未料到他有此问,攥着帕子的手一顿,“早就不唱了。”

 

凌钧有些意外,这些年雁城乱虽乱,没打仗,有钱有势还是能醉生梦死的,“怎么不唱了?”

 

“唱也是唱给日本人听的。”秦淮黯然道,“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他到底还是去查了那首诗。凌钧一时不知该接什么,气氛顿时僵了下来,半晌凌钧又拿出了看家本领,开了个玩笑:“那首诗叫《泊秦淮》,我一直想改名叫凌泊来着。”

 

“你怎么不连姓也改了,改姓叶,”秦淮一句不饶他,“夜泊秦淮近酒家。”

 

“你说不唱就不唱了?”凌钧问,“听说曹如东此人最爱面子,又是个戏迷,你秦淮不唱了,别人唱的能入他法眼?前日子我听说他家做满月,没请你唱堂会?”

 

“我说我病了。”秦淮道。

 

凌钧一怔,心里像搅混了一池清水,泥潭般泛起不安,“真病了假病了?”

 

“真的。”秦淮弯起一双盈盈的清水眼,认真道,“相思病。”

 

凌钧笑的弯下腰去,右手直捶桌子,半天没想出该说什么话,颠来倒去口中就念叨着两个字,秦淮啊秦淮。他说,脑中掠过无数个秦淮,初见时裹着一汪泪不肯落下的秦淮,披着凤冠霞帔给他唱献寿词的秦淮,以前常委屈着有些惧怕他的秦淮,在身下婉转承欢的秦淮,伶牙俐齿和他顶嘴的秦淮,台上国色天香水袖翻飞的秦淮。他想了半日,还是没别的话可说,又念了一句,好像是拿他没一点办法了,秦淮啊秦淮。

 

秦淮说:“凌钧,你不是特意回来见我的吧?”

 

“真真儿水晶心肝玻璃人儿。”他单刀直入,凌钧便也不再推辞,“我要你唱一出戏。”

 

“这个倒容易,”秦淮垂眉道,“你要听,我就是死也给你唱完。”

 

“不是给我唱。”凌钧道,“我要你下帖子,亲自向曹如东赔罪,在谪仙台补他这场堂会。”

 

秦淮睁大了眼,凌钧抬手止住他的发问,继续道,“你只管唱,我自有安排。”

 

八.

 

五月初五,烧艾蒿,饮雄黄,驱五毒。

 

“下雨了。”秦淮仰着脸,凌钧执笔,蘸着胭脂慢慢勾出猩红的眼尾,笔下的人像枯槁的梅树开出了花,清淡简素的面容一下妩媚了起来。秦淮说:“.……好天气。”

 

“为什么?”凌钧画完了左眼,又画右眼。秦淮眼看着那笔尖,猩红得像凝着血,“戏文里总是要下雨的。长生殿,白蛇传,都下雨。”

 

“你喜欢就好。”凌钧有时候很喜欢他这点偏执,“秦淮,怕不怕?”

 

“不怕。”秦淮嫌他描的不好,自己对着镜子改,“我有什么可怕的。”

 

“枪声一响,你就撤,明白吗?”凌钧说,“我会把火力向外引,但子弹不长眼睛,我还是怕……”

 

“我不怕。”秦淮伸手掩住他的唇,浓墨重彩下几乎看不出他原本面容,“我怕的是他不来,更怕你出事。”

 

“曹如东此人警惕狡猾,曹宅防守严密,固若金汤,但却极爱面子,也极爱戏,你上次拂了他的邀请,这次却肯委下身段亲自来请,不愁他不来,”凌钧叹道,“但凡有一点别的办法,我也不想你以身涉险。”

 

“唱戏而已,我唱了一辈子,能有什么危险。”秦淮指腹蘸了胭脂,在唇上划过。镜中一对璧人对视,立着的凌钧军装挺拔,坐着的秦淮凤冠霞帔。秦淮看着镜子,笑道:“有点像成亲。”

 

“你可拉倒吧。”凌钧一拍他肩膀,“成亲我也该穿红的。”

 

“二位爷。”有人进来密报,“曹如东来了,如您所料,带了不少兵。”

 

凌钧神色一凛,“弟兄们埋伏好了吗?”

 

“都好了。”那人道,“单等您一声号令。”

 

胡琴丝竹声起,秦淮缓缓扶着椅背起身,戏服拖尾厚重繁复,满头珠翠盈盈,眉如黛,唇如血,若是历史上真存在误国的美人儿,秦淮当之无愧,倾国倾城,不过如此。

 

大幕拉开,一出《桃花扇》。

 

“桃花扇,清康熙三十八年孔尚任名作,”幼时老师傅铿锵有力的讲戏声犹在耳边,“讲的是明末清初,侯方域和李香君以扇为定情信物,约为夫妻…….”

 

秦淮开口,唱那出身烟花之地的李香君初遇情郎:“梨花似雪草如烟,春在秦淮两岸边,一带妆楼临水盖,家家粉影照婵娟…….”

 

“一朝国破家亡,闯王攻占京城,李香君夫妻分离,不得音讯,奸人贪图香君美色,逼迫李香君改嫁乱臣贼子,不想那李香君虽出身下贱,却志比金石,抵死不从,鲜血飞溅扇面,后人连缀血痕,添以笔墨,方成一树灼灼桃花,一把扇,讲的是忠,讲的是烈!”

 

九岁的秦淮开始学唱李香君,似懂非懂,模仿着师哥的一颦一笑。苏幕遮说,秦淮,你这不对,没有烟花女的媚意。他比给秦淮看,秦淮再唱,还是清清冷冷。师哥叹气,说你这不是初遇情郎的李香君,你这唱血溅桃花扇时候的还差不多。

 

“你看城枕着江水滔滔,鹦鹉洲阔,黄鹤楼高,鸡犬寂寥,人烟惨淡,市井萧条。”秦淮翻转水袖,身段妖娆如花,唱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都只把豺狼喂饱,好江城画破图抛,满耳呼号,颦鼓声雄,铁马嘶骄!”

 

“铁马嘶骄”四字一落,有如古代将领摔杯为号,凌钧翻身跃起,一枪响彻整个剧院,刹那间一呼百应,楼下敌兵拔枪还击,一时间乱枪四起,谪仙台一瞬间漆黑一片。台上咿呀胡琴戛然而止,乐师四散奔逃,黑暗中秦淮的声音一顿,却并没有停下来,没了伴奏,他便清唱,“.…..目断魂消,当年粉黛,何处笙箫…….”

 

他唱这出《桃花扇》许多年,一词一句都烂熟于心,早已不需要灯光和走板。秦淮闭上眼,在黑暗中踩出鼓点,落满尘灰的厚重裙摆旋转起来,他仰头,水袖翻转如飞。

 

该死,凌钧骂了一声,秦淮还在唱。

 

乱枪声中,凌钧猫着腰,借着一排排座椅的掩护,越过众人向台上冲去。曹如东没有防备,全军被凌钧强烈的火力压得且战且退,包围圈逐渐缩小,凌钧胜券在握,但这些他已经顾不上了,他的眼中只有一点微弱月光里无声不歌,无动不舞的秦淮,夜色般的漆黑中,那盛装华服的人却仿佛亮了起来,秦淮唱破了音,声音拔得细且高,要把自己唱断了气,唱出了血一般在唱:

 

“溅血点作桃花扇,比着枝头分外鲜…….”

 

“秦淮!”凌钧冲上台去,一把将他拦腰抱起,“你他妈不要命——”

 

舞台的大灯忽然亮了,惨白的追光打在秦淮身上。凌钧颤抖着低头,满手黏腻鲜红。

 

秦淮早就中弹了。

 

九.

 

“秦淮。”

 

灯亮了,代表一切都结束了。凌钧把他轻轻放在地上,拨开重重华丽戏装,雪白的里衣上鲜血淋漓。伤口在侧腹,子弹穿进去只有一个孔,但火药会爆破出一个空间来,秦淮的五脏可能已经破裂了。有亲兵上前汇报战况,被凌钧抬手阻止了。时至如今,是成是败,是嬴是输,都已经不重要了。他只是把他的衣襟掩上了,遮住那触目惊心的血迹,唤他:“秦淮。”

 

“不可惜,我本来也活不了几日了。”秦淮还睁着眼,回光返照一样地笑,“大夫说我是痨病,治不了了。”

 

“你怎么……”凌钧明明看着他,眼前却是一片空白,“你为什么,不早点和我说……”

 

“我也没想到……”他蝶翅一般轻颤的嗓音,萎谢的花瓣一样飘落在台上,“临死之前,还能再见你一面……可惜没能……给你把戏唱完…….”

 

“秦淮,”他跪下来,“我爱你。”

 

秦淮眉眼轻颤,眼角一滴泪水缓缓滑入鬓角。温热的液体晕开了油彩,血痕般挂在脸颊上。他好像很累了,睫毛颤抖着要合上,闭了闭却又睁开了,瞳仁还定在凌钧脸上,却已经失了焦,凌钧甚至不知道他是不是还能看见自己。

 

“看来我是真的要死了,”他轻轻道,“你都肯这样哄我了。” 

 

“秦淮,这么多年,我心里,一直只有你一个。”凌钧重复了一遍,“只有你一个。”

 

“真好。”秦淮感觉到他的双臂伸入了身下,缓缓把自己抱了起来。他的怀抱仍然温暖,正在变冷的原来是自己。秦淮说:“.…..那日……我在你书里看到一句诗……”

 

“别说了,”凌钧把他抱起来,转身向舞台下走去,“我带你回去。”

 

“那句诗……”他挣扎着仍然要说下去,鲜血咳在凌钧肩头,“.…..那句诗是……半世浮萍随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师哥说……这句诗说的就是像我们这样的人…….”

 

“别说了。”凌钧央求他,“别说了。”

 

“诗真是个好东西,可惜我从来不懂……”秦淮的头在他臂弯里,缓缓向后仰去,绝代名伶响遏行云的嗓子,此时已经气若游丝,“商女……也知亡国恨……所唱……亦非后庭花……”

 

很多年后凌钧仍然清晰地记得,那天是民国二十八年的五月初五,端阳节,下了很大的雨。

 

十.

 

凌钧后来如愿以偿地死在了战场上。

 

其实当时援军已经到了山下,他再多坚持五分钟,也许就能得救;他再多活一年,就能看到抗战全面局势逆转。可惜人生如戏,差一步就是抱憾终生。

 

据说他参军前,曾在雁城呼风唤雨,富甲一方,但人们收捡他的遗物时,却发现凌将军除却日常所需,别无长物,唯有枕边一把白玉骨扇,时常把玩,从不离身。

 

扇面展开来,灼灼一树桃花夺人心魄,明媚好似故人笑靥。

 

(全文完)

 

 我被虐到窒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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