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鸟居丹穴

百毒不侵,荤素不忌

原创耽美:桃花扇(上)

火车上速撸的短篇,关于京剧都是我瞎写的。

原创耽美:桃花扇


一。

凌钧从天明涌的袅袅热气中抬眼的时候,秦淮正从落雨的檐下走进来。那是民国二十年年一个落雨的春天,院中的青竹洗得格外翠,澄澈的绿色和他的衣摆如出一辙,以至于让凌钧在那一瞬产生了微妙的错觉,以为是哪棵得道成仙的翠竹化了形。

“四爷。”旁边的管家轻声提醒他,“这便是谪仙台的少班主了。”

他回过神来,把一时恍惚的情绪藏进眼睛里。面前的少年无声地行下礼去,双手抬得肃然,腰肢却不堪一握,轻轻一摆,是旦角儿的袅娜。凌钧把扇子一扣,道:“唱一段来听听。”

秦淮那年十六岁,身段还未长开,唱腔也并不老练,但一双眼睛却已成了火候。男旦唱戏,模仿女子的柔情总是用力过度,眼风一飘,便显得轻浮。但秦淮的眼波妩媚起来也带着点冷意,素淡的单眼皮慢慢地跟着手势抬起来,找准了凌钧的眼睛,定定地看,不紧不慢地唱完这一句,微一流转,离开时的依依不舍很刻意,完全是戏里的情绪,但或许就是这点若即若离,比如丝的媚眼还要勾人。

一曲终了,秦淮把袖子一敛,眉眼却不肯低着,漆黑地望定了凌钧,等着他拍板。凌钧却不开口,只慵懒往太师椅上一靠,复又拿起那盏天明涌来慢慢地啜,从碗盖的缝隙里打量这稚嫩的少年。一时堂下静默无声,尘埃在夕阳的光柱里慢慢的飘,两人的眼神交汇,竟有些交锋的意思,最后倒是管家沉不住气,讪笑着开口:“四爷,你看这孩子......”

“嗓子嫩了些。”凌钧扇子一合,抬起他下颌,“说吧,谁给你指的这条明路?”

白玉的扇骨贴在肌肤上冰凉,凌钧这一下手上使了几分力气,镂空的雕花深深嵌入皮肤,硌得秦淮生疼,眼泪在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打转儿,到底是没落下来,声音还是清清冷冷的:“四爷不必说别的,只说我秦淮值不值得上一个谪仙台。”

“你爹已经把谪仙台抵给我了,人死了,可债不能勾销,”凌钧玩味道,“你来之前没打听打听我的规矩?”他用扇子拍拍秦淮的脸颊,“我吃人都不吐骨头,这么大一棵摇钱树,到了我凌钧手里,岂有还回去的道理?”

“那四爷可得想清楚了,”秦淮不卑不亢,“您不收我,自然有人收我。我红不起来便罢,若成了角儿,可别怪抢了您的生意。”

他这番话说得简直是把挑衅写在眼里,一旁的管家已吓得脸色发白,忙偷眼打量凌钧脸色,果见他面色一凝,却未发作,削薄的唇反而勾起一抹猫捉老鼠般的笑意,道:“知不知道你在跟谁说话?”

“我只是在提醒四爷,”他丝毫不惧,“要么您就一枪毙了我,但凡留我一口气在,这戏台我迟早要拿回来,要么您就留下我,生到死我都是四爷的人,不管唱得红不红,收入我一分不取。”

“你没有谈条件的资格。”凌钧手腕一扬,把那柔弱的脖颈抬到了极致。

“不,”他吃痛,眼珠子费力的一转,竟笑了笑,“我是在和四爷谈生意。”

“生到死都是我的人?”凌钧漫然问他。

“生到死都是四爷的人。”他黑白分明的眼睛蒙上一层泪膜,毫不迟疑地答道。

“你叫什么名字?”

“秦淮。”

啪地一声,凌钧重重松开了他,秦淮猝不及防,整个人向旁栽去,右手猛一撑地,手腕钻心地疼,凌钧看着他在冰冷的砖地上挣扎,哧地一声笑了,转头对管家道:“行了,把人带下去吧,找个大夫瞧瞧,伤了手可唱不成戏了。”

这便是留下的意思了,管家喜出望外,忙去搀秦淮,暗中掐了一把,意思是让他道谢,秦淮捏着自己那只伤手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开口却道:“那谪仙台......”

“你现在可不值一座谪仙台,”凌钧悠悠道,“得看你有没有本事把它赎回来。”

二。

秦淮真正红起来,是两年后的夏天。

凌钧捧过不少戏子,有些是为了当摇钱树,有些是单纯喜欢。他凌四爷在雁城一手遮天,挑人的眼睛又毒,只要肯捧没有不红的,但凌钧又是出了名的喜新厌旧,过两日不喜欢随手也就扔了。但秦淮却是个例外,头两年凌钧没让他在戏台上露过面,单请了师傅教他练功。秦淮还真是难得的好苗子,一点就透,不多时已经将一出桃花扇唱的削金断玉,响遏行云。

凌钧听了,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说还差点意思。秦淮只当凌钧不肯还他谪仙台,故意不让他登台,回去越发苦练,不想唱倒了嗓子。他正是倒仓变嗓的年纪,多少唱戏的好坯子就坏在这个时候,秦淮自己心里着急,第一反应是不能让凌钧知道,好在他忙,也不常过来。秦淮闭着口歇了两日,嗓子还是哑着,唱戏停一天荒十年,他急的上火,夜里偷偷背着人起来去河边练功,没两日嗓子破了,一口鲜血咳在白衣上,登时心如死灰,人就此病倒了。

凌钧来看过他一次,秦淮病的昏昏沉沉,听见他站在帐边和师傅说话。自己这把嗓子大抵是废了,再怎么是唱戏的料子,也终究没能过得了变嗓这一关。凌钧手下不养闲人,这秦淮知道,祖上留下的戏台,从此大概要改姓凌了,秦淮心里难过,眼泪不知不觉地往下淌。有人伸手过来帮他把眼泪擦了,秦淮朦胧地看见凌钧站在他床边,明明是世家公子如玉般的长相,眉梢眼角却总挂着一丝冷冷的肃杀,凌钧说:“我是让你唱旦角儿,可没让你跟娘们似的淌眼抹泪。”

秦淮在枕上含含糊糊地答应了一声,把剩下的眼泪忍了回去。凌钧说:“我养你这几个月可不是白养的,银子也打出你这么大个人了。”

秦淮沙着嗓子说,四爷容我些时间,我慢慢还给您。

凌钧便来捏他的下颌,他总喜欢这个动作,非得让他抬眼正视自己。凌钧一字一顿地说,我凌钧从不做亏本生意,桃花扇里李香君都是一头碰死的,你既然答应了我唱戏,死也给我死在戏台上。

凌钧请了大夫来给他调养,大把的苦药灌下去,秦淮眉头都不皱一下。他知道秦淮这个人对凌钧一文不值,值钱的就是这把嗓子。凌钧连话都不许他说,于是教他写字。秦淮没念过书,仁义道德都是从戏文里学来的,只会唱不会写,凌钧自然是不肯手把手教他的,清晨他过来秦淮这边,让他站在案边看清楚了,凌钧只写一遍,然后问秦淮:“记住了吗?”

秦淮永远不会摇头,记不住就当图案来描,描上千百遍,再难的也会了。凌钧不从一二三四开始教,偏偏先教他写“凌钧”两个字。秦淮完全是模仿他的字迹,写着写着无师自通地写出一手严正的柳体。“凌钧”学完了,秦淮本以为接下来他会教自己“秦淮”怎么写,不料他第二天来,写的却是另外两个字。

“纯一”,凌钧指着念给他听,秦淮盯着他看,一双眼黑的黑白的白不掺一点杂色,意思是不懂。凌钧说:“我的字。”

秦淮没有字。二十岁了也没有,戏子不配有表字。他的嗓子在凌钧的精心调养下奇迹般的好了,再开口竟比少年时还强,少了些童音的尖锐和青涩,多了打磨后的珠圆玉润,如同一颗夜明珠,沉沉地在暮色中发光。凌钧生辰那天他扮上了凤冠霞帔,在水榭里给他唱了一折麻姑献寿,凌钧第一次听完没有马上说话,只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扇子,秦淮心里忐忑,凌钧听戏的喜恶很奇怪,他其实不懂戏的那些专业说法,却对唱的好坏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直觉,总能一针见血。

盛装的花旦和翩翩的公子在舞榭歌台上相对静默,半晌凌钧说:“准备一下,明天上台罢。”

秦淮一唱而红。

三。

若说凌钧这些年为了“秦淮”这块金招牌花的银子够打秦淮这么大的人儿,秦淮红起来哗啦啦流水般入手的银票也快堆起来一座谪仙台了。秦淮下了戏卸妆的时候慢慢地算,满心欢喜,觉得谪仙台回到自己手中的时间不长了。他寻思着什么时候和凌钧开口,但谪仙台这些年来在凌钧手里越做越大,日进斗金,他当时十六岁,在浸淫江湖多年的凌钧眼里嫩的比雏还雏,竟一纸契约也没让他得着,若他反悔,秦淮一点办法也没有。

带着这样的愁绪上台,秦淮一时走了神,在堂会上唱错了一个字,好在他经验老道,立刻巧妙地遮掩了过去,一丝儿也没让人听出来。那日是为张家的老太太贺寿,凌钧也应邀在列,秦淮唱的是一支玉堂春,没人发现苏三偷偷瞥了一眼被让在主位上的凌钧,看他发没发现唱错了的那个字。凌钧似乎在和张家的家主闲话,脸上挂着漫不经心的笑意,眼睛却看定了台上起解的苏三,眼尾挑着,带着冷冷的轻蔑,秦淮不由得觉得背后发凉,凌钧看他,似乎总是这种看猎物的眼神,看那满腹疑心的小鹿瞻前顾后,一再试探着不敢靠近,但是猎人自信陷阱万无一失,只悠然地看着他前功尽弃,一脚踏进深渊里去。

堂会唱完,张家的二少爷是个玩票的,一再苦留秦淮留下多聊两句。戏子是下九流,秦淮得罪不起这些权贵,但也得罪不起凌钧,一面应付着张二少爷,一面抬眼瞄着不远处的凌钧。凌钧看都没看他一眼,和张家家主寒暄了两句,便道告辞,路过拉拉扯扯的这两人身旁一顿,秦淮心里一惊,张少爷却先开了口:“凌四爷,秦老板唱了这半日,我张家留下吃顿便饭,不为过吧?”

“怎会,”凌钧场面话一向说的漂亮,“张少爷肯看得起我谪仙台的人,是秦淮的福气。秦淮,仔细着别喝酒,看伤了嗓子。”

他说的客气,甚至还虚情假意地叮嘱了秦淮一句,但秦淮听在耳中只觉后背发麻,惊慌地看了凌钧一眼,他妆卸的匆忙,眼角还残留一抹胭脂的娇红,凌钧看着看着,忽然伸手替他抹去了,陈年血迹般的颜色落在他拇指上,秦淮本能地往后一躲,凌钧轻轻一捻,搓掉了那些颜色,挑眉笑道:“不过张公子,我凌钧的人,陪人吃饭可得有条件。”

他这竟是要把自己明码标价当作筹码推出去么?秦淮浑身机灵灵一震,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转瞬便为自己的自作多情感到耻辱,他算是凌钧什么人?凌钧养他就是为了赚银子,戏子本就轻贱,乱世浮萍随逝水,身不由己,更何况他还欠凌钧一座谪仙台。他眼神一瞬的黯然全落在凌钧眼底,那张少爷明白过来,笑道:“明白四爷的规矩,今年底的丝绸,我让四爷一分利,如何?”

凌钧微笑道:“张少爷,在下可不是这个意思。”

“两分利,”张少爷打着哈哈道,“我可不是肯爱千金轻一笑的人。”

“在下的意思是,”凌钧笑是笑给张家看的,话却是说给秦淮听的,“吃饭便吃饭,人,要是给我弄脏了,就休怪我凌某人多有得罪。”

有凌钧这番话在,张公子这顿饭吃的索然无味,一丝一毫也不敢越轨,秦淮忐忑不安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只是他一介戏子,突然被客气当成座上宾,明知是看凌钧的面子,还是让秦淮手足无措,台上生动的一颦一笑全不见了,他其实前些年还不这样,这几年凌钧的说一不二让他听从惯了,人情世故皆有凌钧替他操办,秦淮除了唱戏就是读戏,只有戏台上的帝王将相,才子佳人是他的世界,下了台便和周围的人格格不入。张公子空放着这么个美人只能看不能吃,偏偏美人还是木头的,明显带着气,碍着凌钧又不能拿秦淮出气,草草吃完了饭便派了家里的汽车送他回去了。

秦淮就住谪仙台,一直到张家的司机把他放下车来才松了一口气,挨个去看了看戏班子里的小孩子睡熟了没有,才打算回自己房间休息。

深秋,天气已经开始转凉,深夜尤甚。秦淮拢着青色披风冻得直跺脚,走到门前却发现事情不对——他的房门虚掩着,半开了一条缝。

满谪仙台只有一个人敢不打招呼就进秦淮的房。秦淮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冻成了冰块,可人已到门前,想必他已经听见了,只得硬着头皮,伸手轻轻把门推开了。

“四爷。”他嗅到屋里浓重的烟味,怯怯道,“你来啦。”

凌钧坐在他素日化妆的椅子上,屋里没点灯,月光如水般从秦淮身后倾泻进来,在地面上投下银色的梯形。他指间明灭一点红色火光,烟还在燃,但他却不吸了,只是抬眼静静看着披着月光站在那里的秦淮。秦淮有点怕,往后退了一步,凌钧却将烟直接按灭在了桌上,朝他招招手,道:“过来。”

他这两个字说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他平素就是这样的人,鲜少有怒色,杀伐决断都是带着淡淡笑意,恐怕泰山崩于前后左右,他也会笑着一合扇子说真是难得一见的奇观。他若是收了唇边的弧度,怕是就有人要倒霉了。眼下倒霉的显然是自己,秦淮知道今晚他不对劲,却不知道他为什么不对劲,只得讪讪走了过去,一眼看见凌钧把他头面上一副钗环当烟灰缸使,不由得心疼地皱了皱眉,他这点小动作没能逃过凌钧的眼睛,他哼了一声,讥笑道:“秦老板如今红了,有的是金主,还心疼这一副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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