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鸟居丹穴

百毒不侵,荤素不忌

原创耽美:有狐绥绥(完结)

有狐绥绥

文/凤儿

短篇七千字一发完。

 

 

一.

 

灯芯一晃,道士睁开眼,棋盘对面多了只狐狸。

 

准确来说,是狐狸成的精。少年一身红衣,规规矩矩地跪在蒲团上,双手交叠,端端正正放在膝盖上,一双妩媚的狐狸眼,望进道士古井无波的眸子里。

 

“喂。”狐狸说,“长夜漫漫,公子想必无聊的紧罢?”

 

徐凤岐伸手推给狐狸半盏冷茶:“那是女鬼的台词。”

 

狐狸双肘一支,向前倾来,腰那里就塌出一条柳般柔软流畅的曲线,“道长如此清俊,不都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吗?”

 

“你尾巴露出来了。”徐凤岐说。

 

对面的人傻了眼,被踩了尾巴似的跳起来,回身一看,哪有什么尾巴,却是道士在诈他。狐狸反应过来,刚想发作,徐凤岐又道:“耳朵也没藏好。”

 

狐狸恼羞成怒:“同样的当,我会上第二次吗?”

 

“真的,不信你摸摸。”徐凤岐忍着不笑,指了指他头顶。狐狸将信将疑,眨巴着眼睛伸手碰了碰,一手柔软的狐狸毛。

 

狐狸嗷地叫了一声,落荒而逃。

 

 

道士一卷阅微草堂没翻完几页,狐狸又回来了。

 

仍然是一袭灼人眼的大红衣裳,漆黑的发披散如墨,只是头顶多了顶青木冠,把一对儿毛茸茸的支棱耳朵藏得严严实实。狐狸轻咳一声,提醒他自己的存在。

 

“半夜不好好修行,”徐凤岐眼不离书页,“说吧,找我到底有什么事儿?”

 

“狐狸精找上书生,还能有什么事?”被识破的狐狸破罐子破摔,紧贴着道士跪坐下来,呵气如兰,“春宵一度值千金,道长您难道甘心辜负?”

 

“我出家人,不动凡心。”徐凤岐淡然道。

 

“阴阳双修,乃是修行正道。”狐狸不甘心,又往前蹭蹭,“道长你就从了我罢。”

 

他把尾音拉的很长,轻飘飘地吹在凤岐耳边,调儿娇娇的,不知道是从哪个祸国殃民的前辈那里学来的。徐凤岐叹了口气,把书放下来,“可你是只公狐狸。”

 

“采阳补阳,正好。”狐狸以为他有所松动,大喜过望,搂着他脖颈要亲,徐凤岐抬手挡住,笑道:“既然你也是阳,我也是阳,你怎么就那么笃定,是你采我,不是我采你呢?”

 

狐狸再次落荒而逃。

 

三.

 

狐狸坐在破庙顶儿上,百无聊赖地看着道士起床,打坐,晒书,也晒自己。

 

徐凤岐在山间汲了泉水回来,扁担颤悠悠地掂在肩上。狐狸变了个术法,抻了条草绳拦在他路上,希冀能绊他一跤,但道士似乎脚上也长着眼睛,气定神闲,抬足跨了过去,连水都没洒出半滴。

 

狐狸又蹲在悬崖顶上看他采药。

 

徐凤岐腰上系着麻绳,晃悠悠踩着陡峭的岩壁,如履平地般在荆棘藤蔓中穿梭,轻车熟路地将草药扔进背篓里。狐狸在上面使坏,一道红光从指间飞出,点断了竹篓的背带。徐凤岐双脚一勾岩缝,惊险地倒挂下去,轻轻巧巧伸手把背篓又捞了回来。

 

狐狸后悔了,心惊胆战地抻着脖子往崖下望,恰和徐凤岐的目光撞了个正着。狐狸心虚地又蹲回去,徐凤岐把嘴里衔着的镰刀摘了,仰头朝他道:“我真该谢谢你,没把我腰间这条也割断了。”

 

“我倒想,”狐狸气鼓鼓地说,“然后再把你救回来,还愁你不以身相许?”

 

“你现在割也来得及。”道士笑吟吟道。

 

“不行,万一把你摔死了,”狐狸嘟囔道,“我岂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徐凤岐生火做饭,狐狸趴在窗口眼巴巴地看。蒸汽袅袅,狐狸那一张勾人的脸在白雾里若隐若现。米香和肉香随着炊烟一起弥漫开来,狐狸咕咚咚地咽着口水。徐凤岐把早上采来的香菇浸在冷水里,擦了擦手,对狐狸道:“要不要一起吃?”

 

“补药。”狐狸沮丧地说,“君子不吃嗟来之食。”

 

徐凤岐掀开锅盖,一整只鸡切成了块,咕嘟嘟地冒着泡泡。

 

狐狸的眼睛放了光。

 

四.

 

“道士能吃肉吗?”

 

狐狸喝汤烫着了,含着冷水含混不清地问他。徐凤岐说:“我修全真的,不能吃。”

 

“那,你这算不算杀生啊……”狐狸指着碗里问,“杀生会不会遭报应啊……”

 

“算啊。”徐凤岐说,“不过我斩妖除魔,杀生杀得多了,不差这一个。”

 

“斩……斩妖除魔……”狐狸害怕了,拿着筷子的手一抖,往后退了一步,“道长我我我我错了……”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徐凤岐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那现在可以招了吗?找我到底有什么事儿?”

 

狐狸一口汤喷了出来,意识到这嗟来之食果然不是白吃的,“我就知道,你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不说是吧?”徐凤岐托着腮,皮笑肉不笑地打量着狐狸,煞有介事地伸出一只手来,“猜猜,像你这样为非作歹的狐狸精,我除掉过多少只?”

 

“……五只?”狐狸舍不得放碗,可也不敢吃了,看着道士五根修长如青葱的手指发愣,“五……五十只?”

 

“五百只。”徐凤岐笑眯眯道。

 

狐狸抱着碗撒丫子就跑,徐凤岐眼疾手快,一把拎住他后衣领,毫无尊严地贴着地面拽了回来,狐狸索性闭了眼,视死如归,“士可杀,不可辱!”

 

“滥用成语。”徐凤岐提溜着他,“不可辱你别跑啊。”

 

“我真的错了。”狐狸放声哀鸣,“我真的只想找你帮我躲个天劫……”

 

这次换徐凤岐愣了,手缓缓松开了他衣领,狐狸一落地就倒头装死。徐凤岐戳戳他肚子,“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狐狸气哼哼道。

 

 

狐狸修行,每百年渡一次天劫,渡过生一条狐尾,多一条尾巴多一条命,传说修到九尾,妖便成仙。但狐狸显然离那还早着,道行浅薄的狐妖躲不过天劫,往往会想办法藏到凡人家中去,因为天雷只劈狐妖,不劈无辜苍生。

 

这对徐凤岐来说倒不是什么难事,只消让狐狸在怀中躲一躲便是。

 

渡天劫的当晚,暴雨倾盆,阵阵电闪雷鸣,破庙摇摇欲坠,眼看要倒,狐狸强自镇定,抬手同徐凤岐下棋,白子儿落的一塌糊涂。徐凤岐收走他大片城池,嘲笑道:“不是活了几百年吗?下个雨把你怕成这样。”

 

“谁,谁说我怕了!”狐狸抖着声音逞强,“我怕的是雷没劈死我,你这破屋子倒先塌了!”

 

徐凤岐撑着头,把子一颗颗收回来,“放心,有法术护着,倒不了的。”

 

一道闪电劈在屋外,登时把屋内照的雪亮,狐狸一张脸也照的煞白。徐凤岐冲他招招手,道:“你过来。”

 

狐狸知是天劫要来了,忙蹭到徐凤岐身边去,一把抱住他大腿:“道长救命!”

 

“行了行了,”徐凤岐忍着笑把他扯起来,“你要不变回原形吧?这么大一只,我可不太好给你挡。”

 

“不要!”狐狸委屈了,“我好不容易才变成人形……”

 

徐凤岐抬起手,不轻不重地在他脑门上弹了一下,“被劈成焦炭的时候也是人形,挺好。”

 

小狐狸吃痛,捂着脑门泫然欲泣地看他。又是一声惊雷,这一道近在眼前,狂风呼啸,把窗棂摇的嘎吱作响。徐凤岐无奈道:“我不嫌弃狐狸,真的。”

 

“真的吗?”狐狸问。

 

“真的。”徐凤岐认真道。

 

红光散去,狐狸变回了原形,一只浑身赤红的狐狸从揉成一团的红衣里钻出来,两条毛绒绒的尾巴灼灼如火焰,原地踌躇着不敢过来。徐凤岐伸手把他提溜过来,狐狸四爪乖乖地垂着,耳朵不好意思地耷拉下来。一身皮毛是真的红,徐凤岐想,简直是一团火焰在燃烧。徐凤岐道:“你到底修行了多少年?”

 

“两百年,快三百年了。”狐狸小小声,有点惭愧地说。

 

“那应该有三条尾巴啊。”徐凤岐皱起了眉,“剩下那条呢?”

 

狐狸在他手里挣扎起来,“那就是我记错了!一百年!”

 

“你是记错了。”徐凤岐解开大襟,把他藏到怀里去,“我的眼睛可不会看错。”

 

“道长……”狐狸心里有点慌,从他的衣襟中间探出头来,又被徐凤岐塞了回去。大雨噼里啪啦敲着瓦片,震耳欲聋,徐凤岐仰头看着雨从破了的窗纸里倾泻进来,突然轻轻道:“狐狸,我问你,为什么偏偏是我?”

 

“啊?”狐狸不明所以,“什么为什么找你?”

 

“找个凡人,书生,过路商旅,”徐凤岐有一下没一下撸着他油光水滑的皮毛,“不是比找我这个道士更容易吗?”

 

“我说是前世的渊源,道长信吗?”狐狸说。

 

“咱俩到底谁是会算命的道士?”徐凤岐微笑,低头揪了揪他耳朵。轰的一声巨响,门前柳树被劈倒半边,狐狸吓得缩在他怀里瑟瑟发抖,他知道天劫要来了,虽然明知有徐凤岐替他挡着,天雷不劈凡人,但他道行只有几百年,光看着也怕,徐凤岐感觉到了,伸手揉揉他头毛,笑道:“别怕,有我呢。”

 

话音刚落,头顶上瓦片被击得粉碎,一道惊雷正正炸响在头顶,刹间油灯嗤的一声灭了,屋内反倒如同白昼。狐狸吓得捂住耳朵闭了眼睛,一声巨响,徐凤岐身子颤了一颤,抱着他的手又紧了紧。

 

周围安静下来,这天劫算是渡过去了。狐狸大着胆子钻出来,徐凤岐睁开眼朝着他微微笑了笑,这雷就炸在他头顶,劈得他青丝根根立起,飞扬在半空中。狐狸劫后余生,松了一口气,看见此情此景不由得笑得翻了肚皮:“哈哈,道长,你头发……”

 

他忽然笑不出来了,因为徐凤岐的唇角正缓缓流下血来。

 

 

徐凤岐睡在床上,感到狐狸把他轻轻扶了起来,手按上他胸膛,真气涌动,一股暖流涌上心头。徐凤岐睁了眼,微弱道:“你就那点道行……省省罢。”

 

“道长。”狐狸有点想掉眼泪,“你这又是何必……”

 

天雷不劈凡人,只劈逆天修行的妖,这一道没把徐凤岐劈出原身,狐狸却也看出他不是凡人。徐凤岐在他怀里笑道:“嗳,你哭什么,死不了的。我几千年道行,替你这小狐狸挡个天劫,还不是绰绰有余。”

 

“可是,”狐狸的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掉,呜呜咽咽道,“可是疼啊……”

 

“不疼。”徐凤岐伸手,冰凉的手指抹去他眼下热泪,“我不疼。”

 

“我疼。”狐狸把他的手贴在脸上,“我心疼。”

 

“你这小狐狸……”徐凤岐曳出一个微笑,浅淡得像莲花瓣旋转着落在水面上,“这么容易动感情,可不是祸国殃民的材料……”

 

“我祸害你一个就够了。”狐狸抽抽噎噎地说。徐凤岐哑然失笑,伸手揉乱了他一头青丝,“这么快就以身相许了?”

 

“心也给你。”狐狸说。

 

徐凤岐能以人的身份混迹世间,全不漏一丝儿痕迹,一道天雷劈下来,原身都没劈出来,可见道行深不见底,替狐狸挨这道百年的天劫的确不算什么大事儿,躺了没几日便又能负手在庭前看花。

 

狐狸在他窗下栽了一溜儿芍药,夏天雨水足,开得正新鲜,徐凤岐觉得好看,便多驻足了一会儿,狐狸这几天一直缠着问他是什么化的形,徐凤岐不告诉他,狐狸便只能靠猜,看徐凤岐多瞟了两眼芍药,激动道:“道长,你该不会是……”

 

“不是,”徐凤岐无奈道,“你快把这山上的植物都问遍了,就差板蓝根了。”

 

“绝对不是板蓝根!”狐狸言之凿凿,“板蓝根那么苦!”

 

徐凤岐满头黑线,“我看着就那么像草木吗?”

 

“因为你看起来像活了好多年的样子……”狐狸小声道。

 

“…….小狐狸。”徐凤岐一双桃花眼危险地眯了起来,“你是在说我老吗?”

 

“不是!”狐狸料得要挨打,忙往芍药花丛里躲,步履间惊落一地猩红花瓣,狐狸成了精没有一个生得不妩媚的,他又喜穿一袭红衣,更显眉目风月无边,笑靥掩映丛中,明明勾引人的妖术修炼的不过关,媚态却浑然天成,竟似清水出芙蓉,盛夏的红莲热烈的开。这般容颜落入徐凤岐眼中,让他放下了作势要敲的手,叹道,“别往草木上猜了,一个都不对。”

 

“你叫凤岐,凤凰栖于岐山,难不成……”狐狸的眼睛亮了,“是凤凰?”

 

“你真抬举我。”徐凤岐磨着牙道,“天雷敢劈凤凰?”

 

“道长……”狐狸抬起一双狭长娇媚的眼来,有些乞求地看着他,徐凤岐上前一步,握住了他手腕,“还叫道长?不是知道我名字吗?”

 

“徐……徐凤岐。”他磕磕绊绊道。

 

“把姓去掉。”徐凤岐不耐烦地说。

 

“凤岐……”

 

狐狸再这样唤他的时候两人已经辗转在榻上,狐狸雪白的小腿从鲜红的衣中漏出来,像白生生一截藕。他喘息着说,凤岐你慢一点。徐凤岐把头埋在他颈窝里闷闷地笑,不轻不重地啃了他锁骨一口,说,不是你要采阳补阳的吗。

 

好像,不是这么个采法…...狐狸感到热,挣扎着要逃,哪里逃的开,凤岐说,你一个三百年的小狐狸,知道什么采法。他用手指梳着狐狸漆黑的长发,狐狸不安地曲起腿来,那凤岐,你教教我。他说。

 

 

徐凤岐给狐狸取了个名字,叫青梧。

 

他说这话的时候狐狸正窝在他怀里哼哼唧唧喊着疼,徐凤岐说现在知道疼了?昨晚是你不知道收敛。狐狸用他的里衣蒙着脸,说哪两个字啊?

 

凤岐抓了他的手,在上面写。青、梧。他一字一字教狐狸念,就是梧桐树的意思。

 

“为什么非要有名字?”狐狸看着手心,问他。

 

“名字是最简短的咒。”(注)凤岐说,“我给你取了名字,你就跑不掉了。”

 

“那为什么是梧桐?”才活三百年·什么都新奇·十万个为什么·狐狸问。

 

“凤凰非梧桐不栖。”徐凤岐笑嘻嘻道。

 

他这个“栖”字说的没安好心,一听就是暗指昨晚的事,狐狸正为被人压了恨得牙痒痒,不想采阳反被人采了,张口就在凤岐手腕上咬了一口。凤岐摸着手腕上的牙印,咝咝吸着气,说好好好,轻而易举就拿走了你一颗心,挨一口是应该的。

 

后来狐狸临死的时候想起凤岐这句话,还是微微地笑。他只活了三百年,在徐凤岐面前什么都不是,但凤岐却看得上他一颗真心,愿意和他换。合眼的时候他想,亏得凤岐给他取了名字,不然到地府的时候,都没办法托人告诉凤岐,有一只叫青梧的狐狸在奈何桥边等你。

 

可惜最后也不知道凤岐是什么。不过那都不重要了,哪怕他是路边一根不起眼的狗尾巴花,也是他心中独一无二的徐凤岐。狐狸本来不想哭的,但突然想到凤岐修行了千年,早就不在轮回里了,自己在三途川边哪还能等得着。想到这儿,他还是掉下眼泪来。

 

“用它真的能引来九尾灵狐吗?”旁边的除妖人踢了一脚笼子,诧异道,“你快看,这狐狸还会流眼泪呢?”

 

“畜生能有什么感情。”那人嗤之以鼻。

 

“所有人埋伏好!他来了!”有人高声道。

 

狐妖修行千年,挨过整整八道天劫,方有九尾。狐生九尾,乃成神灵,若能用术法将其封印在宅中,可保家宅太平兴旺,子孙平步青云。

 

徐凤岐怀璧其罪,不得不掩去一身妖气,隐于凡尘山间,所谓斩妖除魔,恐怕是他诓自己的。再过几千年,他或许真能修成正果,得到飞升,位列仙班。

 

是自己让他动了无谓凡心,有了尘缘牵绊。

 

狐狸朦胧间睁开眼,看见那传说中的九尾灵狐正一步步向自己走来。猩红的妖纹在徐凤岐的额间生长,白衣和青丝在风中飘扬狂舞,身后雪白九尾迤逦贲张,将箭矢咒语一并弹开,刀光剑影,徐凤岐面前却恍无一物,眼中只有一团火红。

 

“青梧。”他抚上铁笼,掌下发力,捆妖绳应声而断,“我来迟了。”

 

“不迟。”狐狸咧着嘴笑,血从唇角流下来,“只要是你,什么时候都不迟。”

 

传说中九尾灵狐身负祥瑞,所到之处家宅平安,殊不知那只是徐凤岐并非好杀之辈,不愿为祸人间。他甘愿敛起这一身毁天灭地的妖力,人类的贪婪却不愿放过他。

 

澎湃的妖力从徐凤岐掌心暴涨而出,九尾肆卷如巨大的白鸟,高耸的亭台楼阁吱嘎作响,剧烈的摇撼起来,妖火凭空而生,火舌席卷而上,刹那间樯倾楫摧,所到之处皆化为灰烬。人群四散奔逃,惨叫声不绝于耳,恢弘百年的祖宅已成人间地狱,徐凤岐抱着青梧,从灭世的火海中一步步走出来,青梧感到徐凤岐抬起了手掌,正将修为一点点注入到自己枯槁的身躯中。

 

“凤岐……”他知道那是凤岐的一条命,是他千年才修成的第九条狐尾,“为我……不值得……”

 

“是我欠你的。”徐凤岐吻上他的唇,将妖力吐入他口中,“乖,睡一觉。”

 

“你……你什么时候想起来的……”沉沉睡意涌入狐狸脑海,“我以为……”

 

“那晚你渡天劫,”徐凤岐说,“看到你少了一条尾巴,我就全明白了。”

 

八.

 

 狐修成第九条尾,妖力即臻化境,可跳出六道轮回。如此违逆轮常法度,岂可被天道容忍,这最后一道天劫,必要劈得那逆天改命的生灵灰飞烟灭。故而千百年来,得道化形的狐狸比比皆是,九尾却寥寥无几。

 

徐凤岐本也逃不过这最后一次渡劫。

 

那天夜里下了一场暴雨,吓得刚渡完百年天劫的小狐狸以为自己又要挨一次雷劈,担惊受怕地躲在岩石后,生怕雷劈到自己身上来。惊心动魄的雷电整整持续了半夜才停歇下来,满山都是烧成焦炭的树,小狐狸这才敢往自己的窝里走,他顶着雨只顾跑,没留神脚下踢到了一个软绵绵的东西,吓得惊叫起来。

 

“你踢到我了……”那人气若游丝地说。

 

小狐狸那时还是半大少年模样,低头一看,才发现是一个生得极好看的青年躺在雨里,一身白衣都让血染红了。小狐狸吓了一跳,忙蹲下说:“抱……抱歉!”

 

“不用道歉,”那好看的人儿慢慢说,“我快要死啦。”

 

“死”是什么样子的,小狐狸知道,他见过被他当做猎物的白兔是如何慢慢停止蹬动,双眼渐渐失去神采的,也见过人类作丧事,家人是怎样嚎啕大哭。但说到底,他还是不明白“死”到底是怎么回事,所以徐凤岐这样说,小狐狸只是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伸手擦去他唇边血渍,问他:“那……那怎么办……”

 

他似乎被他这句天真无邪的话逗乐了,只是他已经没什么力气笑了。徐凤岐慢慢转了转眼珠,把焦距定在望着他的陌生少年脸上,“没办法呀……”

 

他轻轻地说:“没有……办法了……”

 

世间有的是不甘心的事,人如是,妖亦如是,哪怕神明,也逃不过所谓“命运”。什么破釜沉舟,背水一战,都是自欺欺人的词儿,天要亡谁,插翅也难逃。人是聚少离多,月是常缺难圆,人间多少悲欢离合,遗憾总是最后一笔。

 

小狐狸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却从他的这句话里读出了浓浓的悲哀。他想走,脚却像生了根一样扎在原地。雨打在徐凤岐的身上,也把小狐狸淋得透湿,小狐狸突然发现他没办法看着面前这个人像垂死的白兔那样渐渐失去生气,像凋零的花那样碾落尘土,这样的人就应该永远一袭白衣,一尘不染地微笑。

 

该走了。小狐狸拔腿就跑,像在逃避什么一样。跑了两步,他又突然折返回来,那一刻小狐狸没想太多,他只知道,自己如果就这样一走了之,未来的每一个夜晚,他都会不可遏制地想起这张倾城绝世的面容。

 

“总有办法的。”

 

小狐狸俯下身来,吻他冰冷的双唇,源源不断的妖力吐入徐凤岐口中。徐凤岐微微一颤,像是要推开他,被小狐狸坚决地按住了。

 

“总有办法的。”他喃喃地说。

 

小狐狸给了徐凤岐一条命,变成了他第九条狐尾。

 

他那时只当徐凤岐是人类,给他这条命葬送了百年修为,好不容易化成的人形不能维持,在他醒来之前小狐狸就拖着只剩一条的尾巴落荒而逃了。又一百年,他终于再次修成人形,听说山上搬来了个道士,他按捺不住好奇心,偷偷摸到门前,却从窗纸里看见了朝思暮想的人儿。

 

他壮着胆子,战战兢兢地推开破败的门,火苗被风吹的一霎,灯下坐着的道士抬起一双桃花眼,惊鸿一面,一如初见。

 

那时他想说,喂,你还记得我吗,那只给了你一条尾巴的小狐狸。话到嘴边,却不知怎么变成了,公子,长夜漫漫,一定寂寞得紧罢。

 

他寂寞不寂寞,小狐狸其实不知道;但在看到他的那一刻起,小狐狸恍然大悟,突然看清了百年前自己为何迟迟不肯离去:

 

如果再和他错过,说是一生寂寞如雪,也不为过。

 

九.

 

“完了,真的只有八条了。”

 

徐凤岐难得现了原身,一身银白皮毛灿然如雪,小狐狸坐在他云般的尾巴里,一条一条地数,满面愁容,唉声叹气,“凤岐,这可怎么办才好。”

 

“不怎么办。”凤岐懒懒地说。

 

“你不想成仙了?”小狐狸睁大眼睛问他。

 

“不成了。”徐凤岐化回人形,一袭素白云裳把人搂在怀中,“得成比目何辞死,不羡鸳鸯不羡仙。”

注:“名字是最短的咒”出自梦枕貘《阴阳师》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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